紡織機械小鎮上的父輩和“繼承者”
除夕的中午,張榮擦擦手,把最後一盤菜——芹菜香幹炒肉絲端上桌。此時,桌子上的菜肴已經十分豐盛,大部分是“硬菜”:鲞燒雞、紅燒肉、煮螃蟹、酸拌海蜇絲……
“阿興,吃菜,這一年算是順順利利結束了,希望我們來年更好。”張榮夾起一隻螃蟹放到阿興的面前,“你這次回家,過了春節可要早點過來,這裡全靠你了。”阿興是四川人,是張榮廠裡唯一的工人,手上有技術,人也勤快,張榮沒有怠慢他,給的薪酬不低,一日三餐也都在一起吃飯,像一家人一樣。
“老闆,你人這麼好,我過完元宵節就來上工。”阿興舉起酒杯,爽快地跟張榮一幹而盡。
張榮的廠原先也有十多名工人,但這幾年廠子在慢慢“收縮”,不僅是因為這幾年生意難做,而且最大的主因是“後繼無人”。
小鎮上的“繼承者”們,并不是那麼容易能接住父輩的“盤”。
“下崗潮”引發“創業潮”
齊賢鎮位于紹興市柯橋區北部,在一切都屬于“國有”、“公有”的時代,這裡已經是一個紡織機械制造大鎮,家家戶戶端的都是紡織機械廠的“飯碗”。
也正因如此,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當國有企業改制的風潮吹遍整個中國,各地的鄉鎮企業紛紛倒閉時,這個小鎮亦不能幸免,紡織機械制造廠有大批工人下崗,他們需要自謀出路。
張榮也是這一批下崗工人大軍中的一員,即使他是一家鄉鎮紡織機械企業的生産廠長。張榮從一線技術工摸爬滾打到廠長的位子,雖然“位子”沒有了,但是技術沒有丢。從廠裡出來後,他去了幾家私人企業當技術員,也時常接蕭山、杭州等地的活,“走穴”賺錢。
但是,從管别人到被别人管,其中的落差讓張榮并不太甘心這輩子就這樣過下去,畢竟才40多歲的他正在年富力強的鼎盛期。終于,在上世紀90年代末,他決定自己開一家廠,而他的勇氣基于3點:手裡的技術、當廠長積累的人脈、大概30分鐘車程就能到的柯橋輕紡城。
“在柯橋輕紡城,我看到運貨的大卡車一輛接一輛地進來出去,熱鬧得不得了。我就覺得,如果能在這裡找到機會,我的廠一定能辦得起來。”一個技術工轉型成為一個商人,張榮也是步步謹慎。在柯橋輕紡城裡轉悠了相當長的時間,他發現這裡的窗簾布生意特别好,不僅内銷走俏,外銷也非常火爆。“辦生産窗簾布的廠是不可能的,根本就沒有資金來投入,但是生産窗簾布配套的墜子,技術含量不高,投入的成本也不大,會有點賺頭。”張榮口中的墜子,就是挂在窗簾布下沿的東西,起到把窗簾布拉直的作用。
很快,他購入了一家倒閉企業的幾間廠房,買了十來台機器,雇了幾個工人,自己做廠裡的技術工,鞭炮一放,生産上馬,廠子就這麼辦了起來。不承想,這一嘗試讓張榮的事業迎來了第二春,生意最好的時候,廠裡的工人有十幾個,機器幾乎是24小時不眠不休隆隆作響。
此時的中國,正是經濟高速增長時期,搭乘着經濟快速發展的列車,柯橋輕紡城也在不斷擴容壯大,并逐步成為全國規模最大、設備最齊全、經營品種最多的紡織品集散中心。
而距離這個中心大概30分鐘車程的小鎮人們,在度過下崗的失意期後,有勇氣的人都跟張榮一樣,背靠柯橋輕紡城“這棵大樹”,紛紛開起各種跟紡織機械制造有關的廠、作坊,做得冒尖的幾個,到現在都成立了企業、公司。
那時的小鎮上,10個人裡面起码5個是老闆,路上大家見面打招呼,都是稱呼“某某老闆”,“當時真的好賺錢,開廠沒有賠的,但是這幾年來,大環境不太好,錢不太好賺了。”張榮創業的那幾年,正是自主創業的“最好時光”,不少人賺得盆滿缽滿,小鎮上也有了身家過億的老闆。
但後幾年,随着經濟增速的放緩,紡織業遭遇轉型陣痛,技術含量不高、體量較小的廠和小作坊,生存也越來越艱難,它們正在經曆自然生态法則的優勝劣汰。
父與子的“傳”與“接”
大年初一,張程,張榮的兒子,開着嶄新的奧迪Q3走親戚。這輛車是年前新買的,牌照還沒上。
原先張程準備買一輛帕薩特,被張榮否決了,理由是一輛烏黑的車開出去一點都沒派頭。“這麼多年,車子換過好幾輛,都不是好車,這次既然決定要買車,那還是要拿得出手一點。”最後商讨決定,買了這輛37萬多元的奧迪Q3,張榮覺得還算滿意,開出去既不是那麼高調也不會太差,“中等就可以,錢還是要存點起來的。”
廠子雖然還撐在那裡,但工人隻有一個,産量大大不如以前,賺點錢,是為了不至于讓自己坐吃山空。
未來是繼續辦廠還是收山養老,張榮其實有點糾結。目前看來,廠子如果辦下去,其實盈利還是不錯的,真要這麼收攤了,内心是不舍的。但随着年齡越來越大,要繼續開這個廠,張榮覺得自己有點力不從心,體力跟不上,“如果兒子能接手,那是最好的,但是,唉……”
在小鎮上,子承父業是相當普遍的,周邊有不少接棒父輩事業的“第二代”。比如鄰居孫家的小孫子就在父親的印染廠打工,從最底層幹起來,拿普通員工的薪資;再比如遠親朱家的兒子,目前他和朋友正在打造自己的事業版圖,但他的父親已經有了把自己手裡的企業交給兒子的打算。
“我也想過把這個廠交給他,但是他不是做生意的料。”張程現在也在廠裡做,拉貨、送貨等外跑的活都是他在幹,但是說到廠裡的經營管理,他是一竅不通。最讓張榮不放心的是,兒子性格耿直,讓他出去收欠款,每次不僅收不回錢,還回回跟對方大吵,搞糟了關系還要張榮去彌補,“他完全不會察言觀色,明知道收不回錢,就好好跟人家說下次再去。總之,他就不是做生意的料。”
對于父親想讓他接管廠裡的事情,張程是反對的。他知道自己的性子太直,并不是做生意的料,從學校出來後,他想的就是進一家事業單位當個普通員工,輕松地拿一份工資。“我就沒想過開廠當老闆,也不想自己創業。父母這10多年來用心打拼,這麼辛苦掙下這份家業,我不想敗在我的手裡。”張程甚至勸父母把廠收了,他可以随便找一家企業打打工,每個月掙三四千塊錢,他也滿足,“至少沒那麼多煩心事。”
父子倆關于“接”還是“不接”也已經“鬥争”多年,一直分不出勝負。最近一年,張榮隐隐有松口的打算,畢竟兒子不願意接受,強逼他接盤,到頭來辛苦的還是愛操心的父母。“兒孫自有兒孫福。”張榮說,雖然廠不辦,但是廠房可以拿來出租,之前已經把老街上沿河的一排房子買了下來,出租給别人做過超市,将來出租或者幹點其他事情也可以,“兒孫輩的事,我們也操心不過來,他們平平安安就好,以後有什麼發展,就看他們自己的本事了。”
[記者手記]
上世紀的八九十年代,真是一個“撐死膽大,餓死膽小”的時代。如我父輩,謹慎小心、安分守己,注定是替他人打一輩子工;如張榮輩,大膽試水、勇于嘗新,掙下一份家業庇佑子孫也不在少數。
未來就是那麼未知。在國有、鄉鎮企業當“又紅又專”的工人時,誰會想到将來會有下崗的一天;下崗在家面臨自謀出路時,誰又承想自主創業能當上老闆;正撸袖子準備大刀闊斧地幹一場,誰又想到外界大環境的變化迫使自己不得不轉型;終于靠着努力、毅力把廠堅持辦下來,誰又想到沒有人來接盤……
小鎮上的“子承父業”比比皆是,像張程這樣放棄接手父輩事業的“繼承者”也不在少數。張榮可以包容兒子的任性,“一事無成”。張榮說,子孫沒有能力但一定要走父輩安排好的路,這對兩代人都是負擔。放手,才是對孩子最好的選擇。
誰又知道未來是怎樣的?在未知的時代,或許在父輩時是好的,在子孫輩未必是最佳的。每個人不一定能擁有自己的“黃金時代”,但每個人總會有自己的“最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