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的一個下午,金開利德——北京地鐵4号線動物園站東南口通往這家背靠交通樞紐的批發零售市場,少了很多推着被纏着黑膠帶的貨物裝滿的手推車的批發商,隻有此起彼伏的叫賣聲,那是從樓上搬遷下來的商戶急于低價甩貨的聲音。
原定12月31日關閉的金開利德,剛剛完成對6-8層的租戶們的“清理”,1-5層購買了産權的商戶們仍然照常營業,但是幾乎每個商戶都在醒目位置挂上了“清倉、甩賣”的黃紙。一位專營圍巾、帽子的商戶告訴界面新聞記者,拆就拆了,反正“這兒本來生意也不太好”。
金開利德東邊的聚龍服裝批發市場已經在2015年12月31日正式關閉。在聚龍經營了8年的蘇梅已經拿到了補償款——1平方米8000元。蘇梅在聚龍的檔口為7平方米,8年前她花了20萬元一次性購買了10年産權,每年的經營費從開始的3萬元漲到8萬元,算下來,她剩下的兩年拿到了5.6萬元補償款。
包括金開利德、聚龍等在内的動批市場在開業十多年後被北京市西城區政府列入拆遷計劃——動批疏解調整和轉型升級計劃。
“動批”指的是北京二環西北角的動物園服裝批發市場,主要服裝批發市場包括金開利德、世紀天樂、東鼎、聚龍、天和白馬、衆合、天皓城等,曾有1.3萬個服裝批發攤位,超過3萬從業人員以及10萬人次的日均客流量。
相對于王府井、西單、三裡屯等走高端路線的商圈,“動批”以便宜著稱。雖然因為主打批發兼營零售,這裡不能試衣服、沒有精美包裝,店主也往往沒有時間跟顧客客套,但是淘到便宜好貨的樂趣不僅吸引全國各地的批發商,也吸引了衆多散客,早年間甚至有“沒去過動批,不算北京人”的說法。
不過,作為“低端業态”産業,動批的問題逐漸暴露。
在2013年初西城區兩會上,區委書記王甯表示,動物園地區有2萬多個服裝批發商,每年給西城經濟帶來效益約6000萬元,但政府支付的交通、環境等管理費用超過1億元。
而被動批“包圍”的北京天文館一名工作人員向界面新聞記者表示,希望趕快拆掉這些批發市場,每天上班都有堵車噩夢不說,連天文館組織的科技活動也經常因交通堵塞而受影響。
看實時路況地圖就會發現,位于西直門附近的“動批”,是鐵路交通、地鐵交通、公共交通樞紐彙集地,每天幾十萬人流量,再加上去“動批”買東西的,實時路況幾乎天天顯示為代表擁堵的紅色。
這種擁堵顯然與北京要建設宜居城市的目标不一緻。
《财經》雜志曾經有文章指出,幾大批發市場的升級和搬遷,可以理解為北京市新一輪疏解核心城區人口、緩解資源和環境壓力的動作。
2013年12月舉行的北京市委十一屆三次全會上,市委書記郭金龍表示,人口無序過快增長、大氣污染、交通擁堵、部分地區環境髒亂、違法建設等問題,已嚴重影響到北京的可持續發展和城市形象,“必須痛下決心進行治理”,“繼續淘汰高耗能企業、一般加工業企業和服裝、建材、小商品等批發市場”。
批發市場升級和外遷已成必然之勢。批發市場外遷,動批不是第一個。2014年5月8日,豐台區和保定市相關部門簽署合作協議,确定大紅門服裝市場将與位于保定的白溝新城對接,逐步外遷物流和批發功能。這是首個明确了外遷目的地的北京待疏解的批發市場。
2014年,動批幾座代表性批發商城(包括世紀天樂、東鼎、聚龍批發商城)的牌子被摘掉,在很多商戶眼裡,這是拆遷的第一步。
被拆掉标牌的萬容天地市場
2015年9月,專門負責動批疏解工作的北展地區建設指揮部向1萬餘戶“動批”商戶緻信,首次明确給出“動批”疏解任務時間表:今年年底(2015年)前,完成四達大廈各市場(以金開利德為主)、衆合市場、天和白馬、萬容商城、聚龍市場等幾家商市場的疏解任務;明年(2016年)完成世紀天樂市場和東鼎商城的疏解工作。
對于動批的客戶而言,動批的拆遷意味着要另覓其他貨源。而對于這裡的經營者,情況則更加複雜。
1992年哈爾濱的胡大姐來北京做服裝生意時,動物園還未形成規模。在胡大姐的記憶中,那個時候的動批“就是一條大馬路,兩旁是大棚子,全都是平房。最有名的是天樂市場,也是一個二層樓的簡易棚子”。
2000年左右動批市場規模基本形成,來自安徽的劉輝慕名來到了如今金開利德所在的位置,當時不到20歲的他跟着老鄉做皮具生意,2002年金開利德建成開業,整個6層一共2000多個商鋪,面積4萬平方米,在當時是面積最大的批發商城,背靠動物園交通樞紐,較早以現代化模式經營批發生意,很快就招滿開業。
金開利德開業之初鼓勵商戶購買産權,“金開利德産權是20年,一次性交20萬的産權費,然後每年6萬元左右的經營費,經營費各個樓層不完全相同。”因為不知道未來市場會怎麼發展,劉輝當時并不敢将大筆資金賭在固定資産上,沒有在金開利德買檔口。
金開利德開業後兩年,世紀天樂開業,兩棟樓相連,面積達8萬平方米,比金開利德的面積大了一倍。世紀天樂開業時,以優惠條件讓老天樂和展覽路市場的商戶進入市場,做法跟金開利德一樣,鼓勵商戶進場時買斷産權。
雖然一開始也有擔心,胡大姐還是在世紀天樂買了3個檔口。“當時剛進來世紀天樂的時候,隻能全部自己開着,租都租不出去,如果檔口業主不開業,會被市場罰款,很多人為此會免費将檔口租給别人用。6萬元的經營費也是自己來出。”
世紀天樂總算沒有讓胡大姐失望,兩年以後世紀天樂漸漸聚攏了人氣。此時世紀天樂與對面的東鼎服裝批發、西邊的衆合市場、2003年開業的天皓成市場也有了聯動效應,接着聚龍批發在東邊開業。2006年前後,動批的影響力開始凸顯。
在2006-2013這六七年間,動批已經成了華北最重要的批發市場。客流量僅次于廣州服裝批發市場。交通是否便捷對于服裝批發而言非常重要,北京的交通優勢明顯,不管是火車、飛機,都能很方便地到達北京。
在世紀天樂一家休閑男裝批發店當店長的劉宇告訴界面新聞記者,他最遠的客戶來自新疆、福建等地,因為“服裝的版型很重要,差一點就差很多,很多客戶都願意實地來看貨、拿貨,找批發商”。
批發業務最好的是世紀天樂和東鼎,銷量占到一半以上。因為這兩家大多數批發商和工廠直接挂鈎,除了工廠,這些批發商大多是一級批發商,擁有一手貨源,是真正意義上的批發,而且經過十多年的積累,客戶的忠誠度也更高。
劉輝的客戶除了來自北京、天津、河北、内蒙古、湖北、東北三省、江蘇、安徽、山西等地,甚至還有外蒙古和俄羅斯、烏克蘭的客戶來動批批發服裝。“為什麼甚至湖北的客戶不去距離更近的廣州反而到我這裡拿,就是因為他跟我認識多年,到我這裡可以賒賬,也可以調貨,雖然我這裡一件衣服比廣州工廠貴一點,但對客戶而言風險更小。”
金開利德則以零售業務為主,客戶基本都是零散的生客,來自北京以及周邊城市的非批發人群。胡大姐告訴界面新聞記者,在世紀天樂和東鼎,零售業務占比非常低,即便有零售客戶,基本就是在批發價上加價10%左右,也沒時間和顧客講價。但在金開利德,第一次去的消費者根本不知道那裡的水有多深。
一位來購物的學生告訴新聞記者,自己曾經從金開利德買了一件衣服,老闆要價480,自己砍價到300元,結果到了世紀天樂看到一模一樣的衣服,問了下價格,“190元,我當時都氣暈了”,從此再也不去金開利德。
雖然時不時有散客因為被“宰”心生抱怨,但是“如果做得好,(金開利德)一個檔口一年也能賺20萬元左右”。劉輝和胡大姐都向界面新聞記者表達了類似的觀點。
做生意有賠有賺,服裝批發如果貨沒有押對,賠起來就是上百萬。但這兩年的生意明顯更加不好做。電子商務的興起讓越來越多的人選擇在電商平台購買衣物,數據顯示從2012年到2014年服裝B2C交易規模保持在40%以上的速度增長。實體店受到沖擊,服裝行業陷入大規模關店潮,而那些叫得出名字的服裝品牌幾乎都加大了在電商網站的銷售力度。
對于動批的商戶而言,最直觀的感受是,無論批發客戶還是散客,客流明顯減少了。
劉輝的攤位主打平價商務休閑男裝,最忙的時候一天就能走一二十萬元的貨,年流水在2010年以前曾經達到過3000萬,雖然現在銷售還算穩定,但“這兩年行情不好,淡季來得特别快,工廠現在也特别小心,競争壓力大,不敢做得太多”。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拆遷的消息陸續傳來。
蘇梅在聚龍的檔口是半年之前接到搬遷的通知,她告訴界面新聞記者,有的老客戶聽說動批搬遷,現在拿貨的都不來了,“整個華北地區,靠近北邊的去東北,靠近南邊的去鄭州拿貨,還有很多客人直接去廣州。”
關閉之前的聚龍市場
劉輝表示,拆遷的動作對還未拆遷的世紀天樂和東鼎影響也很明顯。自2015年以來,他的老客戶仍然穩定,但流動客戶明顯下降了。“對流動客戶的銷售額至少有20%的影響。”
按照北京市西城區政府的規定以及搬遷計劃,2016年底之前,“動批”30萬平方米的市場将全部疏解,同時疏解從業人員3萬人,減少流動人口5萬至10萬人。
不過經過20多年形成的動批搬遷起來也非易事,從提出搬遷到現在3年已過,動批最主要的世紀天樂和東鼎仍然照常運作,計劃去年12月31日之前關閉的萬容天地和金開利德還在營業,有些産權糾紛至今尚未解決,實現整體搬遷或者拆除可能耗時更長。
2013年開業的天和白馬至今還糾纏在商戶告狀的官司中。白馬商戶地下一層的一名維權的攤主已經在9層的辦公室住了4個多月了,這名攤主向界面新聞記者展示了她的起訴書,天和白馬在2012年招商時她購買了3年産權,兩個商鋪一共60萬元,但推遲半年緻使她直接損失了6個月租金。跟她堅持下去的還有天和白馬的其他7名攤主,再加上動批被拆遷的消息一發酵,要求退還租金的攤主越來越多。
而同樣的糾紛也發生在2013年開業的萬容天地。萬容天地的商戶一半以常規批發檔口為主,另一半則以韓式精品店為主,多名受訪者表示,萬容是20年産權,3年前一次性交完20年租金120萬元,而且沒有其他費用,“算下來比世紀天樂還低,吸引了很多購買者,甚至有人抵押房子貸款買了好幾個檔口。”但開業一年後,動批拆遷的消息随即而來。“市場還沒培養起來又要面臨拆遷,自己不想幹了也租不出去。”一名萬容的商戶表示。
在搬遷計劃中的最後兩個批發商城是世紀天樂和東鼎,計劃在2016年底之前完成搬遷,胡大姐最近已經把3個檔口中的兩個提高租金租出去了,租戶來自聚龍。“世紀天樂的物業還沒有跟業主溝通過關于拆遷的事情。”不過按照之前購買的年限,“我們的經營權還有9年。”胡大姐也不得不開始考慮日後的問題。
北京市西城區政府并非沒有給出解決的辦法。
在地鐵通往金開利德的入口處,已經有天津卓爾電商城、石家莊樂城國際貿易城、河北滄州明珠商貿城、廊坊永清國際服裝城、保定市白溝和道國際、唐山盛華世家商業廣場等承接方在進行招商工作。
招商處
卓爾發展集團有限公司天津分公司副總經理張宏權告訴界面新聞記者,天津卓爾商城距離天津南站10多分鐘的車程,馬路對面就是高速公路,交通優勢明顯,其中一棟樓全部是為動物園的商戶準備的,截至去年12月已經有500多家商戶簽約入駐,“金開利德4樓的200多戶也正在談。”卓爾商城預計今年4月份開業。目前的優惠政策是,簽約10年,前三年免租金,第四年是平均價1.9元/天/平方米,5-8年在這基礎上每年上浮不到10%,最後兩年随行就市。
為了吸引北京商戶,天津卓爾商城甚至給出“幫商戶子女聯系學校”的政策,現在天津工業大學附小、天津師範大學附小等負責接收商戶子女。其他招商主體也在招商價格或者生活配套方面給出了各種優惠政策。
蘇梅是簽約到天津卓爾商城中的一戶,她告訴界面新聞記者,她在卓爾買了兩個店鋪,交1萬元押金,前三年免租金,“一共6棟房子,我去看過了,這個批發商産權正規。”
蘇梅并未在北京購房,子女也沒在北京工作,所以對她而言,去天津似乎也差不多。在聚龍中,她的很多浙江老鄉跟她一樣選擇了去天津。
但把家安在了北京的商戶則有不同想法,劉輝在北京已經買了房子,并花錢讓兩個孩子進了北京知名的小學和初中,劉宇不可能抛下新婚妻子跟着老闆去外地,胡大姐則不願意再次去培育新市場,因為“市場不可能再像建立之初的世紀天樂那樣逐年被培育”。
批發行業還是規模經濟,大家根據大多數商戶的搬遷地點而做出自己的選擇,“相比之下個人更看好天津,城市的吸引力更大,基礎設施和配套完善,大型的批發市場都是在區域中心城市,交通四通八達是很重要的一個指标。”
不過,胡大姐決定等天津3-5年後市場火起來再做打算,哪怕到時候花大價格買也值得,“錢投進去我能看到。”一個新市場至少得三五年才能形成規模。
“這次搬遷受損最大的肯定是動批的商家。”劉宇顯得比較理性,他和大多數人一樣在觀望,不過,“這關系到産能的調整和升級,北京城區的區位轉型等一系列大的問題。”而他的希望就是,政府能盡量讓商戶少受損失。